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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揮家周周的中年 過去的輝煌仍在他潛意識里留下痕跡

2020-11-16 14:05:43來源:百度

舟舟今年40歲。時間的痕跡他沒躲過,白發(fā)從鬢邊鉆出,低垂的眼角伸出幾絲皺紋。一低頭,下巴上的肉贅到領口。他患了滑膜炎、關節(jié)炎和痛風,

舟舟今年40歲。

時間的痕跡他沒躲過,白發(fā)從鬢邊鉆出,低垂的眼角伸出幾絲皺紋。一低頭,下巴上的肉贅到領口。他患了滑膜炎、關節(jié)炎和痛風,多數(shù)時間都不想動彈。

行李箱里,還裝著他上個月去西安一場產品發(fā)布會時穿過的燕尾服。西服袖口起了球,內搭襯衫放久了有些泛灰。那場發(fā)布會上他沒有指揮,只是露面站臺。介紹語是慣用的幾句:“曾出訪美國、新加坡等五國三大洲,曾受到不少中央領導接見的天才指揮家。”

事實上,這位上世紀90年代末家喻戶曉的“勵志天才”,已經很久沒有與樂隊配合表演了。更多時候,他一個人站在舞臺中央,聽著伴奏帶里的歌曲,隨意地揮舞雙臂。動作不似從前利落,節(jié)奏也慢著幾拍。

“他連譜子都看不懂,不會視唱樂理、協(xié)調樂隊。只是根據音樂的節(jié)律,憑感覺跟著音樂做動作。”78歲的父親胡厚培說,從始至終,唐氏綜合征患者舟舟都算不上一個指揮家,更談不上天賦奇跡。

二十年過去,舟舟名氣驟降,商業(yè)價值不復從前。所在的殘疾人藝術團已經有大半年沒給他發(fā)工資了,但胡厚培覺得包吃包住“還過得去”。

對舟舟而言,在藝術團過團體生活的意義已經大于那零星幾場演出的價值。有朋友陪他玩鬧,有爸爸照顧起居,人到中年的胡一舟生活重新達到一種平衡。

只不過,過去的輝煌仍在他潛意識里留下痕跡。他會抱怨現(xiàn)在“無聊”,想回到北京去,那里有樂團、舞臺、燈光與掌聲。

角落里的“寵兒”

立夏后的深圳,刺眼的陽光里飄起又輕又細的雨。

舟舟和爸爸胡厚培落腳的點亮生命殘疾人藝術團在深圳龍崗區(qū)低山村,周圍環(huán)繞著皮具廠、眼鏡廠、電子廠。去年胡厚培第一次打車從機場到這里,繞城高速一路東行,沒見著深圳的繁華鬧市高樓環(huán)宇,花了230塊錢。

在藝術團里,舟舟是“寵兒”——他是被重點介紹的第一人;正對團里大門的宣傳幕布上,他曾經在舞臺上演出的照片被放在正中位置;一張穿西服戴領結的單人照被做成海報,裝裱進玻璃框里釘?shù)搅藞F長辦公室門邊的墻上;民營藝術團包吃包住,給了舟舟和爸爸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單間,兩張雙人床,配有獨立衛(wèi)生間。

一個月前舟舟過生日,慕名而來的人擠滿了小院。團長肖唐生把生日會安排在排練廳舞臺,有六層大蛋糕和包裝精美的生日禮盒。公益人士、企業(yè)家爭相和舟舟合影,把紅包塞在他手里。舟舟平常用的兩部手機、穿的名牌T恤、宿舍里的米面糧油,都是探望者送的。

5月6日下午,藝術團要迎接一撥企業(yè)領導視察,匯報演出。聾啞殘疾舞蹈演員們早早上了妝換好演出服。舟舟也比以往午睡醒得早了些,換下平日里的拖鞋,穿上一雙運動鞋。

“舟舟,準備好了就下來。”團里工作人員到房間門口招呼舟舟,舟舟耷拉著眼角瞥了爸爸一眼,慢吞吞地從床邊挪動下地,出了門。“他沒睡好,不高興。”一般對外活動,胡厚培不露面,半躺在小沙發(fā)里看電視消磨時間。

舟舟沒有情緒管理的能力,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。肖唐生看了出來,一把摟住舟舟的脖子,遞給他一罐飲料,“叭”親了舟舟一口,臉貼著臉逗他開心。

情緒稍微好些,舟舟起身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里,拿起床頭盒子里的電動刮胡刀,在臉頰、脖頸上摩來摩去,往復幾遍后用手摸了摸,他又打開行李箱,翻出另一只刮胡刀,對著柜門上的鏡子仔細地刮著。

這是多年演出上臺養(yǎng)成的習慣,每有他認為的重要場合出席,都要提前刮干凈胡子。

其實,節(jié)目單里并沒有舟舟的表演,“他今天不演出”,工作人員在鋪著紅布的觀眾席上擺好每一個桌簽,粉底黑字上打印著即將蒞臨的重要人士的姓名。舟舟也有一個姓名桌簽,被擺在第一排靠近正中的位置,座位緊鄰重要領導。

演員們有的對著鏡子練習舞蹈動作、有的唱歌熱場子、有的整理舞蹈要用的輪椅用具,舟舟一個人沒事做,他趴在舞臺旁邊的設備操控桌上,東看看西瞧瞧。

嘉賓漸漸入席,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第一排位子不夠,舟舟的桌簽被拿下,放在了角落。

高朋滿座,開場,舞臺燈光亮起,舟舟站在場邊一角的昏暗里,他輝煌的履歷仍被主持人重點介紹。一個多小時的演出,他時不時揉揉眼睛,半靠在桌子上,或者點開智能手機的界面劃動幾下。

當匯報演出只剩最后領導發(fā)言和合影留念兩個環(huán)節(jié)時,沒有人注意到,舟舟起身,從后門離開。

消失的與留下的

離場后的舟舟,一回房間就打開行李箱,翻出里面的衣物、零食,重新疊整齊了,再以不同的次序放進箱子里。胡厚培很快理解了他的情緒,“他一覺得無聊,就開始整行李。”

20年來,他習慣了自己整理行李,收拾行囊在他的意識里代表著有事可做,是被需要的、充實的。

從1999年到2006年,他出訪五國三大洲,走遍了全國每一個省會城市,被中央領導接見,與施瓦辛格、劉德華同臺。2000年在世界頂級的卡耐基音樂廳,他指揮美國十大交響樂團之一的辛辛那提交響樂團演出,被胡厚培視為是兒子一生的頂峰。

舟舟成為婦孺皆知的人物,被冠以“天才指揮家”名號。鮮花、掌聲、稱贊,在舞臺聚光燈下,像剛剛吹出的七彩泡沫。

邀約紛至沓來,一場給3萬塊錢,主辦方往往準備高質量的食宿行招待,為舟舟配置最好的交響樂團,演出結束后陪著舟舟和胡厚培游玩。

中國殘疾人藝術團還曾提出,要給舟舟一套北四環(huán)的房子居住。“那個房子只有使用權沒有產權,接受了就會受制于人,藝術團不太愿意我們私下接演出。”胡厚培說,妻子乳腺癌化療需要費用,舟舟掙來的不少錢補貼了進去。在武漢房價單價2300元的時候,家里買了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,購置了汽車。

二十年過去,泡沫破了,只留下些水跡浸染在舟舟的記憶里。

原先飛往各地演出,舟舟經常喝飛機上提供的咖啡,養(yǎng)成了習慣。直到現(xiàn)在,他每天早上與午睡之后也都要喝一杯咖啡。

他曾接受過難以計數(shù)的采訪,單中央電視臺的各式欄目都大大小小上了近20個?,F(xiàn)在一見到是記者,他下意識地問:“哪個欄目的?”

對于演出,他覺得是件嚴肅的事情。每次在后臺換好衣服做準備時,他都一本正經,不再和人打鬧。有人找他嬉鬧,他一手捂著西服放在肚子上,一手伸出五指閉攏做著“不”的姿勢。

甚至在藝術團里,只要是從北京來的人,他都比旁人更覺得親切一些。同團的李強和舟舟從北京走到深圳,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之一,“他最輝煌的時候就是那幾年在北京生活演出很多的時候,所以覺得和北京有關的,都好。”

令周圍人惋惜的,是他漸漸喪失了訓練的習慣。舟舟已經很久沒有放著交響樂,練習指揮動作了。到深圳后胡厚培托人從網上買了臺老式的CD、磁帶雙放錄音機,舟舟近乎一個月也不會使用一次。30多盤CD,從約翰施特勞斯、貝多芬交響曲到紅旗頌,全都堆放在床頭,被舟舟每天吃的大桶可樂、雪碧、爆米花、花生圍擋得嚴嚴實實。

“原先他一天會聽7個小時的CD,一章章樂曲全部跟一遍練習動作?,F(xiàn)在沒有那個勁頭了。”胡厚培說。

灰色的朦朧里

舟舟的輝煌停在過去,3年前,他與點亮生命殘疾人藝術團簽約。藝術團成立了5年,演員60多人,有聽障人、肢體殘疾人,智障演員只有舟舟一人。

肖唐生承認,舟舟的名氣早已不如從前——高峰時曾每年演出168場,現(xiàn)在已銳減至不足10場。這十多年,舟舟和大舞臺、交響樂隊漸行漸遠,曝光度驟降,甚至被人遺忘。

回頭看,2006年是一個拐點,胡厚培帶著舟舟離開了中國殘疾人藝術團,之后境遇每況愈下。當時的決定,胡厚培說不后悔,“團里沒有交響樂隊,他演出機會也漸漸少了,無所事事,不如出來。”

在武漢,曾有人開出4.8萬的月薪,成立“舟舟交響樂團。”但一年后,由于經營問題中止。2008年,胡厚培決定自己接過來干,一直堅持到2013年舟舟走穴收入銳減,樂團入不敷出為止。

之后,舟舟輾轉去了北京一家民營殘疾人樂團。在那里,他和四五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睡覺。請一個交響樂隊少則3萬,樂團有時讓民樂團代替,有時甚至不請樂隊,讓舟舟伴著CD音樂對著空氣表演指揮,有時還客串些小品里的小角色。

“天才指揮家”變成了只要露個臉站站臺即可的“過氣名人”。

關于舟舟指揮能力的質疑隨之而來,胡厚培最先在媒體面前承認兒子不是“天才指揮”。

“我說或不說,人們對于舟舟的認識是遲早會來的,這才是舟舟的本來面目。把他身上那層魔幻撕下來,我覺得有這個必要。”

胡厚培年輕時在武漢歌舞劇院擔任低音提琴手,知道舟舟只是根據音樂的節(jié)律,憑感覺跟著音樂做動作。“指揮的知識領域、專業(yè)技能要求非常高。他連譜子都看不懂,不會視唱樂理、協(xié)調樂隊,根本不算是指揮。”

“真的沒有人問舟舟是不是指揮家的問題,大家只聽感人故事,我沒有機會講,去破壞那個氛圍。”胡厚培陪著舟舟,做了很久勵志符號。

但胡厚培覺得,舟舟能走到今天,得承認他確實有非常好的音樂感,加上他每天聽交響樂練習指揮動作,像拿手的《瑤族舞曲》、《德九第四樂章》、《卡門》等曲子,80%-90%的動作可以跟上節(jié)拍流暢做完。

4年前,在湖南的一場文藝演出中,董鏘(化名)所在的樂隊與舟舟合作了一場表演。“《瑤族舞曲》、《匈牙利五號》、《拉德斯基》、《卡門序曲》這幾首曲子我們都可以不用指揮演奏完,為了保險不出問題,定好等舟舟來指揮的時候,結尾聽定音鼓的五拍收。”沒想到,舟舟會起拍、收拍,過程中打拍子“挑不出太大毛病”。

一首曲子樂隊缺了一個巴松,舟舟能注意到,曲子某處樂隊沒有隨著他的處理走,他會停下來讓大家按著他的來。“舟舟肯定是不具備指揮的條件,但能看出來,他對樂團的一些東西還是有一定了解的。”

如果說能否指揮是一項非黑即白的論斷,那舟舟和音樂的關系,則更多處在中間灰色的朦朧里。全部否認他對音樂的理解,似乎也不太公平。

回歸平寂

唐氏綜合征患者胡一舟只有30左右的智商,他不會用語言跟身邊人交流自己的情感,遇到不熟的來客,一句話都不回應。

現(xiàn)在的胡一舟快樂嗎?

有時,他會在房間里呆坐幾個小時,一聲不吭。日子久了,和爸爸抱怨一句:“無聊”。遇上活動,他不再像從前很積極地幫忙問有沒有事情可做。“你看過他前些年臉上的神態(tài),就知道他現(xiàn)在沒有那些興致了。”好友李強回憶起,舟舟不適應深圳的暑熱,去年夏天,他一連幾天不想踏出房門一步,看到李強,說了一句“我想回北京。”

網絡流傳著一段舟舟上個月在廣州白云一場慈善晚會上的壓軸表演,舟舟一個人站在舞臺中間,聽著伴奏帶播放的《歌唱祖國》,揮舞手里的指揮棒表演。很明顯,他的動作跟不上節(jié)拍,右手無力地撥動,左手時不時擦擦眼睛。不到一分鐘的指揮時間里,他時而環(huán)顧四周,時而低頭看看褲腳?,F(xiàn)場工作人員見狀趕忙讓其他演員提前上場謝幕。

舟舟的指揮棒落下了。

“雖然智力達不到,但他也有思維,那些過去的輝煌他真的很難忘記。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以前的那個時代和現(xiàn)在的這個樣子,但回不去了。”采訪中,胡厚培多次發(fā)問,到底是什么原因讓舟舟的處境一落千丈?

有的矛頭指向胡厚培,認為他領著舟舟走穴接活兒過度消費,失去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平臺;也有觀點認為,舟舟的故事不過是被夸張塑造出來的一場荒誕。當接受信息與發(fā)表意見的渠道越來越多,胡一舟失去市場是必然的事情。

這些紛擾,都傳不到舟舟心里。唐氏綜合征,反倒讓二十年來名利的裹挾、境遇的輾轉、人情冷暖的沖擊降到了最小值。

平日里胡一舟是個“肉食動物”,不愛吃蔬菜。78歲的胡厚培擔心食堂飯菜不合他口味,每兩天就會給他燉一次排骨或清蒸一條鱸魚。為了早餐能變著花樣做,他拿著老年卡坐3站地公交,買燒麥換口味。

舟舟有時很自卑,陌生人給他食物,他反倒會生自己的氣,認為不熟的人的東西不能拿。每晚定點看新聞聯(lián)播和天氣預報,稍微耽擱一次就覺得遺憾。

藝術團里的伙伴出車禍了,他兜里揣著攢了很久的1200元零花錢去看望。“在醫(yī)院大廳看到他在那里轉悠,我們都嚇了一跳。原來他自己招手打車去的,我們問他怎么給的車費,他就一張一張的把錢抽出來讓司機挑。”同團的小黎說,舟舟最愛和藝術團里另一位智力障礙的團友玩兒,兩個人坐一起,一個人問一句,三五分鐘后另一個人再回答一句,可以聊一下午。

胡一舟最愛的食物是家鄉(xiāng)武漢的面窩,一頓連吃好幾個不停。有時,胡厚培覺得深圳吃住條件不好,問他要不要回武漢?“不回!”自打母親12年前去世,武漢家里唯一的妹妹也嫁人生子,有了自己的日子。

胡一舟喜歡留在殘疾人團體里生活,在這兒他不怎么自卑,也活得熱鬧。他經常湊到別的伙伴的宿舍里,看視頻、玩消消樂、微信跳一跳上了1000多分,不到半個月手機流量花了400塊錢。

舟舟剛出生時,胡厚培已經把自己當做《巴黎圣母院》里卡西莫多般的悲劇人物,“有個這樣的兒子,過得再差我也要陪他照顧好他。”他也沒想過舟舟能有之后的風光無限,哪怕如今風光不再,胡厚培覺得,夠了。

不久前,胡厚培咳嗽加重,舟舟等他咳完以后,對他說:“爸你抽煙多了,控制一下。”胡厚培感到驚訝又溫暖,他沒想到這樣的話能從舟舟口中說出來。

團里的伙伴都覺得胡叔叔對舟舟太嚴厲了,連早上起床后先刷牙后喝咖啡的次序,都要糾正舟舟。

“現(xiàn)在能讓他養(yǎng)成習慣自理的事情,就現(xiàn)在多要求些。我今年78歲了,還有糖尿病,每天打胰島素。就算能活到80多,也就四五年的時間可以照顧舟舟了。我走了以后,他怎么辦?他還能走多遠?”這是胡厚培最??紤]的事情,他擔心留舟舟一人,“身世浮沉雨打萍”。

空氣愈發(fā)沉悶,夕陽燦金的余暉被黑壓壓的積雨云遮蓋,倏忽間深圳滿城風雨。舟舟最怕的暑熱天,又快到了。

關鍵詞: 指揮家周周 中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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